2005年12月18日 星期日

鐵路和少年的夢

一、兩條互相接近的線路

  
  我背著那隻和我身裁不大成比例的書包走進陌生的教室之前,我發現門口那塊「三年一班」的牌子看起來真像老式鐵路號誌上的「臂木」,水平指向操場那邊遼闊的天空。藍天下有河堤,堤防外綠草如茵,水波不驚;倒是一陣風吹來,堤防內乾枯如月球表面的操場便捲起飛沙,全刮上走廊。我想,我該停了,那隻「號誌」顯示前方險阻,不得通行。
        *     *     *

  「那是什麼?」有一回我和住隔壁的大哥站在我家後面那條鐵路的柵欄邊聊天時,我問道。
  年輕的大哥幽幽吐出一口煙。他在鐵路局哪個小站當站務,說穿了,其實就是剪票的,偶而吹一吹哨子,這天他輪休。「那個就是號誌機嘛。」
沿著水泥柵欄下去,不遠處有個簡單的小車站。不過「麻雀雖小」,月臺、站棚一應俱全,而且還有三條軌道,外加一間日本式站房。轉轍器複雜地舖陳開,每天火車來來往往,不亞於任何一個大站。但我最感興趣的,還是站外那根下黑上白的大鐵桿。
  「看到了嗎?」大哥手指幾十公尺開外的鐵桿:「上面那片紅色的,有白條的有沒有?」
我點點頭。桿頂那片長長板子指向遠方交錯的稻田和聚落。
  「……這很重要哦!這個要是沒放下來的話,火車司機就必須停車,懂嗎?」
  「開過去呢?」我不相信它有這般大的權力,大哥則是笑著看我一眼。
  「會撞車啦。你不信?」大哥低頭一瞅手表,「十一點四十二分的車馬上來了,等一下你看看。」
        *     *     *

  我忐忑不安走到門口,停住腳。想我在校門內臨時搭建的公佈欄尋找編班名單上我的名字時,也是這種心情。結果我沒找到自己,殺手老師的鼎鼎大名倒先映入眼簾。
  後頭沒有,難道……真的是三年一班?
  回到眼前,「號誌」依舊定定地水平舉著;可是我看看手錶,七點二十九,早自習馬上就要開始,要是老師見不到人,恐怕……我深吸口氣,拉拉書包帶子(真重啊!),舉步往裡頭走去。
  我闖越了號誌!我想。前方一定有列車停在那邊,他媽的!我手握成拳頭,如同火車司機制軔的動作一般。
  (據說,手握拳頭是自我防衛的象徵?)
  一進門我就先撞上了架紙飛機,它一頭栽進我懷中,尖尖的機首折成個「W」形。然後,它掉到地上,像隻被殺蟲劑噴下來的蟑螂,搖一搖,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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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大哥在柵欄外等待著,正午的火熱陽光裡,大哥輪廓分明的臉格外英俊挺拔。
  我將來一定要去鐵路局!
  正在我神馳的當兒,鐵鏽色泛著銀線條的鋼軌忽地震顫起來。
  「看!來了!」大哥鎮定地指向遠方。
  果然,橘黃色的柴油機車在轉角那邊的樹叢緩緩浮現。
  「好快哦!」我驚呼。火車看來直奔我們,我雖知道它即將轉彎,號誌卻紋風不動,顯示「險阻」信號。「可是它不就衝過去了嗎?危險耶!」
  「不會啦。」
  大哥老練地目視火車,彷彿整個世界就在他控制之中。說也奇怪,偌大一列火車真的開始減速,隆隆作響的車頭刮起一陣熱風,我看見制動器在車底迸射火花;正想著,機車停止在我們面前。
  「看見了吧?」
  我呆呆的,幾乎聽不見大哥的話,我猜我的嘴巴張得和火車頭的散熱器口一般大。穿著白色神氣制服的司機員,大盤帽下的臉竟比大哥還帥。他一手擱在窗臺上,英雄式的望向遠方。突然,在我的仰視之中,那位司機員看見了我們。
  他對我們笑了笑!
  整個世界變了。當號誌放下,他揮揮手,又專心繼續駕駛。火車在他的控制中喇叭一響,柴油引擎隨即發出強而有力的聲音,我覺得那列火車從頭到尾都是他身體的延伸。
  那天開始,我發誓我將來絕對要去鐵路局──當司機員。  

          
        *     *     *
  

  教室裡真熱鬧!射飛機的射飛機,丟粉筆的丟粉筆。我揀了張空位──第一排第一個──坐下來。整個教室籠罩在令人不安的喧囂中,有如失去控制。後來我才聽說他們在二年級就是一個班,跟著殺手老師一起升上來的。老師?那種東西便如同鐵路號誌,不起眼,而偌大一列火車倒要聽它的話。
  像一顆石子突地投向裝滿小鸚哥的鳥籠,小鸚哥們,頓時全部陷入緘默。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回過頭正好和窗外的老師打了個極不自然的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