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5日 星期日

運行圖


運行圖

一開始,我真以為那孩子沒有自理生活的能力,甚至智能有些問題。我搭上新店來的捷運列車,揀了個與他們直角相交的座位,原本沒注意有些什麼,聽見說話聲抬起頭,正好瞥見那位年輕媽媽高舉一張上頭印得密密麻麻的某種單子,詳細向她的孩子交待各項生活細節,例如幾點鐘起床、老師講些什麼要注意聽等等。我不假思索立刻將那位臉被單子遮住,只露出小平頭,似乎對媽媽的話沒有太大反應的少年歸類為智能不足。他們八成是在前往教養院的路上。
然後我知道我又錯了。
媽媽講到一個段落放下單子,我這才看清男孩子的臉:一派純真、靦腆,一直低著頭;偶而抬起烏黑雙眸,竟似未受污染的湖泊般如此澄澈深邃,卻又不經意流露出大約國中年紀小男生所特有未識人事的羞澀。
這怎麼回事?我腦海打了個噎。媽媽此時已將單子翻個面,繼續未完的交待:
「……課都已經幫你排好了,九點鐘上物理,接下來還有英文……英文單字這幾天有沒有在複習?……上禮拜要你複習的那幾冊都看完了吧?……」
媽媽叨叨不休的話語被列車鐵輪轆轆聲切成片段,字裡行間夾雜著一個個排定的時間,以及各種令我一時間頗有似曾相似之感的科目名稱。怪的是,我眼前浮現的第一個畫面居然不是一群學生擠在補習班狹小的教室內,我彷彿看見,面前展開一片廣大的鐵路場站,數十條銀線盤根錯節,局外人一看就傻眼。但是沒有關係,調度所已經將每個轉轍器定位,孩子,你只管跟著號誌走,那一條,只有那一條線路,才能引領你駛上通往光明前途的幹線,而不致通往那些雜草叢生的鐵軌末端。
是這樣嗎?調度員在遙遠的調度所內,面對巨大顯示板運籌帷幄,他要知道的是每列火車該怎麼走,他不必知道火車在想什麼。因此儘管媽媽不停的叮嚀和指引,少年只是用他溫馴的雙眼順從地看著膝上的背包,偶而輕輕點一下頭。
那對母子,從衣著看來家境至少中上。我從媽媽講的話知道他們要在台北下車,也終於使我明白這又是個犧牲暑假,得每天上補習班報到的孩子。同時讓我想起周圍許多朋友親人提到,他們對什麼「一綱多本」、「九年一貫」課程內容的不安與無法信任,寧可教他們的子弟多補點習,免得掛一漏萬,到時候影響基測成績。只是,暑假才剛開始,對我面前這孩子而言,就已經結束了,結束在媽媽的提醒之中──
「……還有,你要記得,老師說一個月要複習六冊。……要是你成績跟不上的話,老師已經說了,他會把你從資優班調下來,知道嗎?……」
少年淺淺一笑,仍如先前,以外人幾乎無法查覺的細微動作,點了點頭。
另一個畫面。
我看見少年坐在火車的駕駛室內,面前除了一堆操縱儀器,還有張時刻表。時刻表上清楚載明火車應在什麼時候通過、停靠哪一站,或者什麼時候從哪個站出發;那些站名,全是我們國中唸過的科目。孩子,你絕對不能誤點,如果你現在跟不上的話,調度所會叫你在某一站推到副線待避,等其它車都過了你才能再出發,因為現實是不會等你的;而且你要是誤點,下次他們就不會再排特快車給你了。他們會叫你開著貨物列車去跑那種鳥不生蛋的支線,而且每到一站你還得摘掛幾個貨車廂,送進貨物側線,或者叫你在站內調車,成天推著車廂跑來跑去,與生鏽的軌道和雜草為伍……孩子!
至此不禁令我想起前不久日本發生的電車出軌事故。聽說日本鐵路時刻精確到以秒計算,誤點超過一定時間,駕駛員就要接受嚴格的再教育。年輕的駕駛員,在強大的壓力下為了一分半鐘拼命超速趕點,終於在一個彎道犯下致命錯誤。可是,媽媽或許不知道這件事,少年大概也不知道,我猜他平常一定是個好少年,很少上網,更不用說看電視了。不過是外國翻了一列火車,有那麼重要嗎?何況──
一切力量,投入考試,
一切準備,用於基測。
媽媽好容易把課程及時間交待完畢,母子倆並肩而坐,不曉得為什麼,他們忽然間似乎陷入一種無話可說的窘境。少年固然低著頭,連剛才上車的熱褲辣妹都沒多瞧一眼;媽媽則看著手中那張單子。也許過了三十秒,也許一分鐘,誰知道呢,媽媽又說了:
「對了,你們班上是不是有那個什麼……」
從媽媽口中講出兩所台北市東區明星國中的名字,言下之意就是要她的孩子別輸給那兩個學校的同學了。少年又點點頭。
唉!如果每個孩子就是一列火車,那麼調度所裡除了巨大顯示板之外,還會高掛一幅「列車運行圖」。所有列車的運行時刻都被畫在由時間和科目名稱組成的二維象限上,成為一條條向上或向下的斜線。有了它,調度員才知道各列車要在哪裡會車、待避。原本每個學生資質不同,因此出發時間也會不同,斜線的角度以及在每一站停留所形成的水平線長短也不應該一樣;但是在這裡,運行圖上的斜線必需角度完全相同,不管你先前的智力如何,反正一視同仁。線條之間又排得十分密集,列車只要在哪一站稍有差池,後面鐵定趕不回來。這麼一來,調度所得忙著安排行車事宜,列車駕駛則必需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責難,因此,在這個系統裡,沒有一個人敢誤點……
最後,媽媽又講了些每天大概幾點鐘去接那個少年回家之類的,特別講明白,還是跟以前一樣,在台北車站的某個門那邊。於是,整個新一季的列車運行計畫,就這麼完成了。
鐵路局的自強號剛登場時,外表高貴,內裝豪華,然而在密集的運行排點,日以繼夜南北奔波操勞下,據說許多車子疲態畢露,有的爬不上山坡,有的中途失去動力;鐵路局為了讓這些車子都能動,便調來火車頭在後面使力推,於是,它們就這麼繼續,拖著殘缺衰病的身子,為了達成時刻表的要求而賣命,有如吊著點滴準備考試的學生。
到達台北之前還有大約三個站的空檔,少年的媽媽沒再說什麼。我又偷眼瞧了瞧那少年,這次他抬起頭,望著對面黑洞洞的車窗。端正秀氣的臉龐,不必學過卜卦算命都看得出這必是將來大有前途的面相。但這麼優秀的少年,我幾乎同時可以想見,他也將有一大部分的生命在運行圖一段又一段無止境的斜線中度過:基測,高中,指考,大學,研究所,以他這樣的家庭或許還會出國留學。再下來也有可能在父母的指引下進了某家大公司,謀得一個職位甚至成為高階主管。密集的排點和不停的運行,我不知道他,或者其他類似的孩子怎麼受得了。然而我面前這少年,在前往補習班的路上,完全不像平常刻板印象,如待宰駑馬般垂頭喪氣,亦不似某些小孩桀驁不馴,狂暴反抗,竟是如此安靜,靜到我都有點捨不得。
幹線上的特快車,沒日沒夜地被時間追著往前跑,雖然最後準點抵達目的地,是成就,但是,沿路美好風光全都在緊張中如飛雲濺瀑般向後消逝,沒有留下任何一點印象。倒不如改變方向,轉進側線,看看鐵軌末端草叢裡有哪些小白花,或者優閒地走在支線上,好好欣賞兩旁田園景緻;即使因為拖著運煤列車而弄得一身髒,或者到水泥廠線搞得滿頭灰,也是完全不同的體驗。
是這樣嗎?我想應該是這樣。


不久,台北站到了。少年默默地,跟著他媽媽起身下車,很快的他們便融入人群,融入縱橫交錯的人流線條,眾多足跡畫出的運行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