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2月18日 星期日

鐵路和少年的夢

一、兩條互相接近的線路

  
  我背著那隻和我身裁不大成比例的書包走進陌生的教室之前,我發現門口那塊「三年一班」的牌子看起來真像老式鐵路號誌上的「臂木」,水平指向操場那邊遼闊的天空。藍天下有河堤,堤防外綠草如茵,水波不驚;倒是一陣風吹來,堤防內乾枯如月球表面的操場便捲起飛沙,全刮上走廊。我想,我該停了,那隻「號誌」顯示前方險阻,不得通行。
        *     *     *

  「那是什麼?」有一回我和住隔壁的大哥站在我家後面那條鐵路的柵欄邊聊天時,我問道。
  年輕的大哥幽幽吐出一口煙。他在鐵路局哪個小站當站務,說穿了,其實就是剪票的,偶而吹一吹哨子,這天他輪休。「那個就是號誌機嘛。」
沿著水泥柵欄下去,不遠處有個簡單的小車站。不過「麻雀雖小」,月臺、站棚一應俱全,而且還有三條軌道,外加一間日本式站房。轉轍器複雜地舖陳開,每天火車來來往往,不亞於任何一個大站。但我最感興趣的,還是站外那根下黑上白的大鐵桿。
  「看到了嗎?」大哥手指幾十公尺開外的鐵桿:「上面那片紅色的,有白條的有沒有?」
我點點頭。桿頂那片長長板子指向遠方交錯的稻田和聚落。
  「……這很重要哦!這個要是沒放下來的話,火車司機就必須停車,懂嗎?」
  「開過去呢?」我不相信它有這般大的權力,大哥則是笑著看我一眼。
  「會撞車啦。你不信?」大哥低頭一瞅手表,「十一點四十二分的車馬上來了,等一下你看看。」
        *     *     *

  我忐忑不安走到門口,停住腳。想我在校門內臨時搭建的公佈欄尋找編班名單上我的名字時,也是這種心情。結果我沒找到自己,殺手老師的鼎鼎大名倒先映入眼簾。
  後頭沒有,難道……真的是三年一班?
  回到眼前,「號誌」依舊定定地水平舉著;可是我看看手錶,七點二十九,早自習馬上就要開始,要是老師見不到人,恐怕……我深吸口氣,拉拉書包帶子(真重啊!),舉步往裡頭走去。
  我闖越了號誌!我想。前方一定有列車停在那邊,他媽的!我手握成拳頭,如同火車司機制軔的動作一般。
  (據說,手握拳頭是自我防衛的象徵?)
  一進門我就先撞上了架紙飛機,它一頭栽進我懷中,尖尖的機首折成個「W」形。然後,它掉到地上,像隻被殺蟲劑噴下來的蟑螂,搖一搖,不動了。
        *     *     *   

  我和大哥在柵欄外等待著,正午的火熱陽光裡,大哥輪廓分明的臉格外英俊挺拔。
  我將來一定要去鐵路局!
  正在我神馳的當兒,鐵鏽色泛著銀線條的鋼軌忽地震顫起來。
  「看!來了!」大哥鎮定地指向遠方。
  果然,橘黃色的柴油機車在轉角那邊的樹叢緩緩浮現。
  「好快哦!」我驚呼。火車看來直奔我們,我雖知道它即將轉彎,號誌卻紋風不動,顯示「險阻」信號。「可是它不就衝過去了嗎?危險耶!」
  「不會啦。」
  大哥老練地目視火車,彷彿整個世界就在他控制之中。說也奇怪,偌大一列火車真的開始減速,隆隆作響的車頭刮起一陣熱風,我看見制動器在車底迸射火花;正想著,機車停止在我們面前。
  「看見了吧?」
  我呆呆的,幾乎聽不見大哥的話,我猜我的嘴巴張得和火車頭的散熱器口一般大。穿著白色神氣制服的司機員,大盤帽下的臉竟比大哥還帥。他一手擱在窗臺上,英雄式的望向遠方。突然,在我的仰視之中,那位司機員看見了我們。
  他對我們笑了笑!
  整個世界變了。當號誌放下,他揮揮手,又專心繼續駕駛。火車在他的控制中喇叭一響,柴油引擎隨即發出強而有力的聲音,我覺得那列火車從頭到尾都是他身體的延伸。
  那天開始,我發誓我將來絕對要去鐵路局──當司機員。  

          
        *     *     *
  

  教室裡真熱鬧!射飛機的射飛機,丟粉筆的丟粉筆。我揀了張空位──第一排第一個──坐下來。整個教室籠罩在令人不安的喧囂中,有如失去控制。後來我才聽說他們在二年級就是一個班,跟著殺手老師一起升上來的。老師?那種東西便如同鐵路號誌,不起眼,而偌大一列火車倒要聽它的話。
  像一顆石子突地投向裝滿小鸚哥的鳥籠,小鸚哥們,頓時全部陷入緘默。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回過頭正好和窗外的老師打了個極不自然的照面。



        *     *     *
  我看飽了火車回到家,立刻被爸爸叫進他的書房。

  為了我編班的事情,爸爸已經跑過好些地方,像校長室、教務處,甚至據說──我聽媽媽偷偷告訴我的──還把我的名字和他的一位老朋友,也是教育局的某長官提起過,這些使得他花白的頭髮更加顯示他的蒼老。說實在的, 八月八日那天,我真該好好謝他一番。但是他的話,那懇切的叮嚀,讓我打消了這念頭──
  「兒子啊,你要想想爸爸為了你的事,跑這跑那,你要好好讀書啊!
  現在我拜託人家把你送到最好的老師班上,將來高中要考好一點!
  (他停頓一下,啜了口茶)
  兒子啊(爸爸嘆了口氣),注意自己的前途啊!一定要考上好的高中,才能進好的大學,才能有出息呀!」
  這些話,我似懂非懂。我記得爸爸在他那間不算十分寬敞,但四周被書櫥占據的書房裡對我教誨;我坐他對面,卻沒有專心在聽,滿腦子都是鐵路。
  我正任由一列火車在心中奔馳,爸爸又開口了。
  「記得,我們家沒什麼錢,但是要注意,」爸爸像是憐惜一隻小動物似的撫摩著桌上的一本紅色大書,他最近的一部著作。「這個工作,爸爸希望你繼承它!」
那個「它」多重啊!我忽地看見那列火車以高速飛馳,前方的平交道卻闖出一輛十輪砂石大卡車──
  轟!
  爸爸顯然不知道發生了多大的事故,仍以他充滿智慧的眼光,凝視對面他的兒子。可那種冷靜的神氣,反而使我聯想到某些視查重大車禍現場的官員。
  (他們接受電視訪問時怎麼都沒有表情?)
        *     *     *   

  八月八日,父親節。 九月二十八日,教師節。中間某個未名的日子,我們開學。自管我無法將「上學」和「火車」這兩樣東西並列,就如同我不能把兩個節日放在腦海裡同一個角落一般。然而有時想想,火車和我去上學,還真有些相干。要你停你就得停,要你上哪條軌道,你非上不可,完全聽命於不起眼的號誌。
  哪兒也看不出老師有什麼稱得上「最好」。他踱進如同死寂廢礦坑的教室,像一隻覓食的雞。我看見他背著雙手,微駝的背,使他瘦小的身軀略為前傾。隨著每一個步伐,腦袋便一點,這樣在講壇上來回兩圈,才站定在講桌後面。
        他似鷹的利眼自鏡片後掃視臺下一會兒,我則像隻蚯蚓縮在位子上,等待老師下一步的行動。
  「呃哼,」老師忽地雙手撐住講桌兩側,看來他似乎試圖舉起桌子,而他辦到了!和身體極不相稱的粗壯手臂,浮出一條條青筋;有他半身高的桌子反抗般在地板上拖出要命的吱吱聲(多像火車煞車聲哪!),還是被向前挪動了近半公尺,離第一排只剩下夠塞進一個人的距離。他拍拍手,若無其事繼續說:
  「好啦,今天是開學第一天,你們都升上國三啦,再一年就要考高中啦。你們是最好的一班,要好好用功啦……」
  啦啦啦。空氣中到處都是「啦」。救國團的康樂活動,不也到處是「啦」?但我卻昏天黑地。此「啦」非彼「啦」,這可是一種含有威嚇的、低沈的音符。假若把它放在營火晚會上,不消說,包像滅火劑,不單窒息了營火,還會把空氣姶凝凍起來……

二、複雜交叉的軌道

  「……兒子啊,」正當我忙著收拾車禍現場,爸爸又對我加以進一步指示。「你要知道爸爸的苦心,這些工作是偉大的,懂嗎?」
  我真不敢想像車禍有多重大:十輪卡車成了一堆廢鐵歪在鐵道旁,火車的前兩節車廂也脫了軌。而我──我好像是火車司機吧──站在滿是油污的路碴上,呆看著吊車拉起被踩壞的火柴盒似的車廂。這時,幾名記者拿著照像機和麥克風接近我。
  「聽說你在車禍發生前跳車了,是嗎?」
  我忘了,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請問你有沒有遵守安全規定?」
  廢話,我會不曉得?吊車把車廂拉成四十五度,藍色外皮在陰雨中如糜爛的果凍。
  「那麼,你無法阻止這次事故,心裡難過嗎?」 
  我背脊一陣發涼。我抬頭看看那名記者,他是個近六十歲的老人,頭頂微禿,花白的頭髮在兩側混亂散開,還有一撮山羊鬍子掛在下巴。他舉起一只紅色錄音機,我悲愴地猛力點頭,用力地點、點……
  「懂了就好。」爸爸放下手中紅色的書,「你要了解你的名字『丁皛龍』是什麼意義。」
  我忽地查覺我上了個大當。我手中那張隨意捎來的便條紙已被我揉成糜爛的果凍狀。   
        *     *     *   

  世界上的事就這麼怪,老師在班上的外號硬是叫「嚕啦啦」,但那也是後來才曉得的。「嚕啦啦」?虧他們想得到,一個輕揚的名詞,安在一位鐵蛋般黧黑瘦小的中年人身上?
  「……好啦,剛剛講的都聽見啦?」唉,老師講什麼我根本沒聽進去,兩個「啦」算搞熄了我最後一點希望之火。「那麼,點個名啦。」
  點名本上的名字按姓氏筆劃排列,我當然在前頭。老師從他半新不舊的西裝褲後口袋困難重重地掏掏挖挖,拖出一張摺成長方形的紙。他把紙攤平,摘下臉上的金邊眼鏡,頗為費力湊到鼻尖前。
  「第一個,丁……」他頓住了,「丁什麼龍啦?你的名字?」
我一聽便知道是叫我。
        *     *     *   

        「……皛者,顯也──皎之本字,從三白……」
  書房中到處彌漫者線裝古書的味道,和爸爸略帶高低起伏唸著字典的聲音。我失神地看著手裡的便條紙,覺得那似乎是有人請了道士在車禍現場作法。
  幽遠之間,有聲音飄來──
  多背點書,我給你取這個名字,希望你能有出息,你懂嗎?……
  ……你懂了嗎?
  我壓根兒不懂那是為什麼,反正那個字像枷鎖,更像我的書包,緊緊殺入我肩頭的皮肉。
  (是不是那些叫什麼「進財」、「福來」的同學也和我有一樣的心情?)
        *     *     *   
   
         我一聽見老師叫我,便站起來 向老師報告。
  「怎麼這麼怪的字呀?我都不會唸啦?」老師瞇著眼睛看著我(嚕啦啦嚕啦啦嚕啦嚕啦咧?),「你爸爸是不是有問題啦?」
  全班「轟」一聲笑起來。
  ……又是另一副景象。我坐在火車的駕駛室內,正操作火車加速,一個小轉彎,呈現於快速向後移去的樹叢旁,被遮住的號誌倏地冒出,竟顯示剌眼的紅色「險阻」。更糟的是,再後方的路軌上,停著一列黑黑的貨車廂。它的形體,猶如一個迅速膨脹的大怪物……
        *     *     *   

     開學那天,禮拜六,又可以稱之為「週末」。週末?許多人在這天要到郊外走走,或者逛街。其中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說他們這麼作,能夠拮取某些課本上沒有的知識。我?我哪兒都沒去,不過我倒可以挺起胸脯,大聲對世界宣佈我這天所獲得的,比他們多了千萬倍……
  看吧,課本上的 東西老師一點沒講,除了點名之外,還仔細交待:下週一起,每晚「輔導」兩小時,補習費每月一千塊。下課後,我發覺自己在開學第一天便痛恨老師,我看看四周,感覺有些孤寂。我開始懷疑,老師在整個「鐵路」運作當中,到底是什麼角色?
  中午回到家,一進門,就在客廳碰見爸爸,他正在看報。
  「呃……爸,」我像小偷一樣挨到他身邊,「老師說,下禮拜要交補習費,一千元。」
  爸爸摘下老花眼鏡,把眼光從報紙移到我身上。
  「一千?」
  我點點頭。客廳裡的家具,就和我肩頭那隻書包一個樣,在一旁落地玻璃門透進陰天的光線中,顯出褪色的古舊,和疲軟。
  「一千……嗯,」爸爸沉吟一秒鐘,突然用堅定的口吻說:「兒子,要多少爸爸都給,只要你把書讀好!」
  我不敢想像。爸爸從他房裡找出一張千元鈔票,放在我手中,然後,這張鈔票將會到老師口袋內。誰知道一列特快車和黑皮的貨運列車聯結時,是什麼怪模樣?
  「兒子啊,老師今天在課堂上講了些什麼?」
  我撒了個謊,我說沒什麼事。
  但我的臉像號誌一般發紅。鈔票,和我的羞愧一同在書包裡呆了兩夜。
        *     *     *   

     星期一大清早,我背起那隻書包,走向學校。腳下的舊皮鞋,在柏油路和紅磚道上「喀啦喀啦」敲出灌了水的聲響。腳步一拖,便會發出這種類似火車鐵輪的聲音。從此,每天上學和放學的途中,是我最快樂的時光。
  「火車」慢吞吞地抵達教室前面,老師站在門內側,雙手反背,如同火車站的副站長。我頭一低,從他身旁鑽進門。
  「丁……丁皛龍,」老師叫住我,「你怎麼這麼慢啦?」老師抬起左手看看錶,我才發現他兩指夾著支菸。
  「我告訴你,下次早自習給我早一點,」老師鼻孔溢出的青煙,在溜進走廊的陽光裡嫋嫋上昇。「你要到我們班上,就給我用功,聽到沒有啦?」
  我一句話都不敢講,唯唯諾諾 謝過老師,小心翼翼爬進座位,不發出半點雜音。此刻瀰漫在整個教室的香菸味,在我聞起來簡直是瓦斯或者火藥味。
  前面幾個班有項「特權」,不用參加朝會升旗(變相分了前後段嘛)。如果在以往,我求之不得,可是今天卻一百八十度轉變。老師發給每個人一隻寫了名字的信封,要大家把補習費放進去。我把一千元鈔票塞向我那隻信封,鈔票很舊,再加上有點心不甘情不願,並不怎麼好塞。任務完成,我看著窗外,聽著操場傳來的國歌,居然興起一種想再看見國旗冉冉上升的念頭。
  「好啦,信封收上來。」
  全班收信封的沙沙聲中,國旗歌聲依舊清晰可辨。我想像國旗升到旗桿頂端的模樣──沒什麼風,國旗大概也飄揚不起來,只會懶懶地掛在那顆金色的圓球下方。國旗歌聲一消失,老師面前的講桌上,信封也堆成一座刺眼的白色小山。
  「誰還沒交的,站起來!」
  馬上有三個傢伙起立。
  「你們三個,搞什麼東西啦?連一千塊都拿不出來呀?」老師粗壯的手臂揚了揚藤條,「想拖就給我小心啦!」
  爸爸那一秒鐘的沈吟,又回到我耳際。
  老師把信封堆疊整齊,放入他那大旅行包。他拉上拉鍊,對全班一輪掃視,然後從上衣口袋輕鬆地掏出菸盒,抖出根菸,點上火,轉身走出教室──留下一縷青煙,和三個站著的同學……
  唉,柴油火車起動時,不也會冒出一陣青煙?

三、讓夢消失的鐵道末端

  二年級的時候混得太久了,情況硬是不大一樣。三年級到了這麼個最好的班,什麼都跟不上。成績不行;生活不適應;連班上同學各自形成的小集團,和我的距離也總是那麼大。眼看著教師節越來越近,老師和我之間藉著藤條的「溝通」卻一次次增加。
  教師節前一天,我同往常一樣拍拖拍拖走向學校。不同的是,腳步更輕快了些。
  明天,教師節哪!
  孔老夫子的生日為什麼要放假,我並不清楚。電視上一直說「為了終年 勞苦的老師們」,我倒以為「為了終日受罪的學生們」比較恰當。升上國三之後,我更是堅信自己所想的。
  哼哼,「嚕啦啦」,明天我就不用見到你啦。每天晚上補習,星期六下午也上課,這會兒可是你自己的節日,能不放假嗎?……
  要不是街上人那麼多,我還真想唱「潑水歌」呢。
  朝陽彷彿也在為我「助興」,白花花的,自雲層的破洞俯瞰世界。當我轉上走廊,它還真像霧裡一隻火車的大頭燈。
  在校園繞了大半圈,一走進悄然無聲的教室,頗有些不適應。老師已經站在講壇上,而黑板則被他的數學題目佔據大半。我快步走向座位,靜靜地坐下──
  「丁皛龍!」
  老師的聲音傳來,我的屁股還沒接觸椅子。我傻看著老師,身體彎曲虛懸在空中,不曉得要做什麼。
  「丁皛龍!你耳朵聾啦?叫你啊!」老師削瘦的臉上寫滿不耐煩,「到前面來!」
  我一步步走向令我眼花瞭亂的黑板。將近講臺邊,老師忽地拿藤條一揚──
  「這一題會不會?」
  同時藤條「啪」一響釘在題目上,和他的話一般堅決、有力。我拖著去了幾分魂魄的身子上前,摸了條粉筆。當我仰視題目,天哪!
  ……整個世界亂成一氣,XYZ,數字和符號一併浮現在墨綠色的背景中。X,啊,鐵道末端不就有這麼個標誌嗎?它為什麼走進數學裡來呢?
  ……我忽然看見媽媽牽著一個小孩的手,站在離家不遠的小站外……
        *     *     *

  小孩長得和小學畢業紀念冊上呆看鏡頭的我有幾分神似,只是顯然小了一號。他指指卸貨側線末端那些有他半身高的雜草叢,問道:
  「媽媽,那是什麼?」
  母親低頭看看她親愛的兒子,臉際漾出溫暖的笑意。「那些是草啊,我們家後面都有的,」
  小孩這時不滿意地搖一搖媽媽牽住他的那隻手,「不是啦,是那個──」
  神祕且暗綠的雜草叢間,立著隻老式照像機一樣的黑匣子,前端方形的面板鏤空成一個「X」,鑲著毛玻璃,大約是個什麼燈。但媽媽不知道那作啥用的。
  許多年後,大哥告訴我,那是警示火車司機小心鐵路末端的標誌。當時我真想立刻告訴全世界的人──而我第一個就要告訴媽媽;我一直記得她困惑的表情,那頗使我對她感覺內疚。
        *     *     *  

 
        可是我一回頭,便看見老師臉上皺出個「X」。
  「丁皛龍!搞什麼東西啦!到底會不會做啦?」
  空間裡似乎只剩下老師凶巴巴的眼神,和我面前晃呀晃的藤條。
  「會不會?」
  全班的目光集中了,都射在我身上。我想搖頭,但我眼中的藤條有如大法師手上的魔杖,隨時會指向我。我心驚膽戰地注視老師。
  老師揮舞起藤條,平靜地:「手伸出來。」
  咻──啪!
  老師不大滿意,發起脾氣了。
  「伸好!」
  第三下,老師索性不再講話,逕自抓住我的手,抬到定位,然後把藤條九十度直直揚起──
  我的腦子一片昏亂,居然有個意象掠過──那是鐵路平交道高懸的柵欄,快快地放下了!
  咻──啪!
  我行完禮,回頭走向座位,兩隻手掌交抱在胸前一陣陣發漲。它們想當然紅得像彩霞上方的雲;如果再紅一點,大概又會像指示列車停止的紅燈了。
  「丁皛龍!」又是老師的聲音:「明天你再作不出來的話,給我小心啦!」
  明天?
  老師有如洞悉我內心似的,對全班用壓抑的火爆聲調說道:「別以為明天教師節就不上課!告訴你們啦!考上高中以前是沒有假期的啦!」停了停,更用手指向我:「尤其是你!」
  轟隆──簡直驚天動地。
  這回火車撞上鐵道末端了,我感覺身體在飛,也在下墬,……腦子裡只有混亂。

四、顯示通行的號誌

  一大早,我便渾身不對勁。頭暈、肚子痛、腿酸。很黯淡的晨曦剛在窗外露臉,媽媽來叫我。
  「起床囉!」
  讀小學的弟弟在雙層床上舖猛打呼嚕,房間裡都是他的聲音。我默默換上便服──老師說不用穿制服──然後靜悄悄地來到浴室,隨便抹把臉,頭重腳輕坐定在餐桌前。媽媽替我張羅好早點,又不放心問道:
  「兒子啊,今天不是『教師節』嗎?」
  「嗯。」我邊咀嚼第一口麵包邊回答。
  「『教師節』還要上課?」
  我想媽媽永遠不會知道國中的情形。我沒有回答,也不敢抬頭,生怕再次看見媽媽的表情。
  「我吃飽了,」時間已經不早,我抓起書包就要往外走。
  「等一下,」媽媽強打起輕揚的聲音,「中午吃飯的錢還沒拿呢。還有,該繳補習費了吧?」
  是啊,再兩天「嚕啦啦」又要收錢了。
  「爸爸這幾天要到台北,他怕忘了,所以提早給你,別搞丟了喲!」
  我接過那千元鈔票,以及六個十元銅板。不曉得什麼原因,它們沉甸甸的像是鉛塊。
  客廳那邊的門,深褐色,定定地站在一角。從小我便害怕,總覺得它背後的樓梯間裡似乎藏有某種鬼怪。
  「好好上課喲!」媽媽的聲音迴盪在黑暗的樓梯間內。我回頭看看,鼻尖竟有些酸。
  剛走出樓下大門,我就打了個噴嚏,一滴淚水從左眼滾下。巷子那頭冒出朝陽,巷子內我卻不住發寒。我把夾克拉得死緊,但沒多大效用。
  巷口的公共汽車招呼站,平常這時候應該排有一大群人等公車,現在只剩下站牌孤零零地搖呀搖。下一站是我們學校,不很遠,前面轉個彎就到了。可是我今天實在不舒服,乾脆倚著站牌旁一棵路樹停下來。
        *     *     *  

         ……待會兒公車司機會怎樣看我呢?他會不會覺得我很奇怪,這一小段路還要搭公車?……
  想著,車就來了。
  司機很年輕,我手抖抖掏出銅板,他看都不看,拍拍錢箱。錢喀啦啦掉進去,車子便猛然起動,我忙找了個前面的位子坐下。
  唉,我永遠忘不了這一天。車子轉過彎,速度並未減慢。我想起身,但渾身上下都發軟,有如才挨過一記重拳。司機透過照後鏡對著車廂裡大叫:
  「有沒有人下車?」
  有的,不過癱在椅子上來不及答腔。駕駛員在沒有反應的瞬間,油門一踩,校門昏沉沉地打我眼前溜過去。
  等到我回復意識,汽車又跑過一站(人在不舒服的時候,反應或許會遲頓吧?)。我緩慢的思考,使我再錯失一次下車的機會。偏偏下一站又特別遠,車子在某個紅綠燈前停下,我準備站起來。
  且慢!那是什麼?
  在學校待太久了,好一段時日未曾離開我們的社區,居然忘了這邊有條很少火車在跑的貨運鐵道。奇蹟似的,平交道正噹噹作響,一列銀灰色的油罐車則慢吞吞地前進。它在朝陽照耀下,閃著異樣的眩目光芒;抒情歌曲般慢拍子的鐵輪聲,間雜磨擦的吱吱響,令我有一種舒緩的感覺。直到末尾的守車晃到視界外,我發覺自己全身的毛病都好了。
  我突然又看見明燈一樣的太陽,高掛在車窗外;空氣,也像加入甜薄荷,涼涼的。平交道的柵欄無聲無息升起──我知道它不會再「咻」地放下來。
        *     *     *  
 

  我下了車,深深吐納著甜絲絲的空氣。
  回頭我便扔下書包,跑向平交道,覺得自己有若一列呼嘯前行的火車。前方沒有阻礙,路旁綠色的灌木像顯示火車可以前行的信號;油罐列車輕揚的喇叭聲遠遠傳來,我忍不住跳起來歡呼。好久好久,沒有覺得身體這麼輕巧了……

     (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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